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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悠長夏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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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悠長夏夜

寧靜悠長的夏夜, 有寂寂蟲鳴。

洗浪在院裏就著清涼月色,晾曬洗幹凈的衣衫,忽然聽見沈徵臥房裏一聲悶響,伴隨著“哐當”一聲。

他來到門前詢問:“郎君碰翻了什麽?我來收拾。”

“不用, ”沈徵回答得很快, 靜了一陣,才恢覆尋常的從容語調, “我自己收拾, 你回去歇著。”

洗浪應聲,往隔扇門上看一眼, 奇怪地並沒有看見沈徵佇立在房裏的影子。

沈徵沒有立著,他仰躺在地上。

姜玥不知是醉是醒, 就這麽趴在他懷裏。

醉酒小娘子有門不好好走, 非得翻窗。

看來過去三年也沒翻過別家郎君的窗,下來時動作不甚熟練, 不僅沒站穩,還栽倒在他懷裏,連人帶踩腳圓凳一起帶倒。幸好窗邊就是小憩茶座, 地上鋪著薄薄的軟席子。

他等了又等:“郡主還不起來?”

“哦。”姜玥慢半拍出了聲,人沒動,只覺身下郎君的胸膛結實暖熱,說話時胸腔振動會順著她撐著的手掌傳來。

姜玥就著俯視的角度, 盯著沈徵的臉研究了一會兒。

“怎麽好似比去時瘦了些?”沈徵本就清瘦,如今下頷線條像刀削出來的,懷疑摸上去會硌手。

她親手去試, 被沈徵一把扣住了手腕。

沈徵側過臉去,低聲催促:“起來。”

“沈大人是不是在袞州連夜辦公了?眼底黑了一圈。”她換了另一只手去觸他眼底, 指尖碰到他眨眼時的睫羽。

“袞州無甚樂趣,恰好埋頭書案,做得快了些。”

“我還以為沈大人歸心似箭。”

姜玥掙了掙手腕,翻過身,就這麽躺在茶座軟席上不想動彈。蕖麗國公主性情活潑,酒量也驚人,她陪著喝了好些後勁大的果酒,眼下有種宴會散盡的淡淡倦意。

沈徵躺在她身邊,也沒有起身。

兩人視線一同落到屋內橫梁上,靜了好一會兒。

“郡主在袞州觀音節,對我承諾過什麽?”沈徵先打破這種安靜,“我公務已畢,現在有空處理兒女私情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姜玥想開口,話像哽在喉嚨,於千頭萬緒中感到了一種艱澀的難以啟齒。她轉過頭看沈徵,沈徵沒看她,但手順著她衣袖,慢慢握住了她的手。

“沈大人一回來立刻就要問麽?都不願意讓我先追著你一陣。”她想逃避什麽的時候,總慣會撒嬌賣乖。

沈徵早領教過,不給她慢慢轉圜,給他寫信都能寫著寫著斷了消息,讓她追著跑,追到一半沒耐心了怎麽辦?

“郡主說當初騙我,騙了什麽?”

“……”

“嗯?”

“我當初說自己是小商賈之家的女兒,是騙你的。其實收養我的人家算得上江南東道的巨富,每年繳給升州官府的稅費快要頂得上一個下縣的稅利。”

“那時你就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?”

“知道的,阿爹阿娘沒有隱瞞過我,家裏原有四口人,爹娘,還有阿兄阿妹,加上我是五個。”

“跟我說閨名叫雙雙,也是假的?”

“半真半假,雙雙是爹娘給我取的小名,我很小爹娘就在河裏撿到了我,因為當時身上的裹嬰布與他們給阿妹用的一模一樣,湊成一雙,所以我小名雙雙。”

“好事成雙,是個好名字。”

姜玥心頭惴惴,以為沈徵會追問更多她隱瞞身份的前因後果。沈徵只靜默了一陣,撓了撓她掌心。

“有些富貴人家會收養年齡與親生兒女相仿的幼童,自小一起細心照料長大,但實際是主仆,遇險時候要護著主子平安,甚至是替死。那家的阿兄阿妹,待你好麽?”

“不是那種,”姜玥彎了彎唇,“爹娘真的把我當女兒養。阿兄阿妹待我也很好,阿兄沈穩少言,性子像吳將軍,看他心裏喜不喜歡一個人,不能看他說的,要看他做的。阿妹的年齡脾氣都與嘉寧很像,我見嘉寧第一眼就覺得親切,她是謝琿快要娶的妻子,沈大人應該知道她。”

“知道,但沒有直接見過。”

沈徵想到今日回府,翻過這些天被眉娘收納好的拜帖,謝府的喜帖請柬就在其中,謝琿與嘉寧公主也快要成婚了。

“那郡主一直找的那個畫師,真的只是仰慕?”

姜玥好一會兒沒答,似乎在想怎麽說,“我阿爹阿娘是賣博古器物起家的,包括文房四寶、古簡卷軼、字帖書畫,一家都是丹青好手,尤其擅長仿古。那個鶴形標記,是家裏一點小習慣,凡是臨摹的古畫或字帖,都會藏這個記號。”

沈徵靜靜地聽著,沒有插話。

“沈徵,我當初與你說家裏人遭難了,沒有騙你。”

“我家散了。爹娘兄妹都已不在人世,可我看到了那些有鶴形標記的畫,有幾幅我很確定,是近年才新畫的。有些用的畫紙與畫彩都很好,不便宜,可是我找不到畫的源頭,只能盲頭蒼蠅一樣,打點畫坊掌櫃,結交皇城的文人墨客與丹青好手,能找到多一副是一副。”

“我時常覺得自己太笨,找不到更多的蛛絲馬跡。”

姜玥的手從他掌心抽走,手背覆在眼前,深吸一口氣,再開口時帶了不易察覺的微顫,“有一幅畫,不是仿作的,畫了某年隆冬六角窗外的寒梅雪景,窗框內有熏香爐,有金桔糖藕。你說,我爹娘兄妹會不會,會不會有誰,其實在我不知道的地方,活得好好的。即便不富貴,也溫飽無憂。”

即便不算溫飽無憂,也不至於菜市斬首,血濺高臺,不至於在流放路上病寒饑饉,藥石無求。

升州郊野兩座無字碑,流放之路某處亂葬崗,會不會她的阿爹阿娘,阿兄阿妹,並沒有埋骨其中。

沈徵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。

江南東道巨富,博古器物起家,夫妻二人育有一兒一女,家族遭逢巨變。姜玥沒有點名道姓,但透露的信息足夠叫人聯想到被判謀逆的江家白鶴堂。

縱然還有很多疑問。

縱然她至今沒有說清楚與他和離的原因。

沈徵自重逢後,第二次感到了可以稱之為後悔的情緒。第一次是沒有隨謝琿去流月峰,第二次是現在。

不該問得那麽急,不該問得那麽細。

她願意透露一點信息,他就足夠再去查證與推敲,去思量與權衡。不是非要巨細無遺地剝開那些叫她痛的回憶。

沈徵在姜玥身側撐起。

低頭望見她搭在眼前的柔白掌心,秀氣鼻尖早哭紅了,一顆淚滾入雲鬢,在眼側留下水痕。他試圖挪開她的手,姜玥不願意,一直捂著自己的眼睛,聲音低低的:“我不想說了,這次先說這麽多行不行?”

“可我還有問題。”沈徵的聲音很輕。

姜玥忍著鼻酸,吸了吸鼻子,“那你只準問一個。”

“你府門口的石獅子,現在還有沒有拴著馬?”

“……什麽馬?”

姜玥腦子裏茫然了一瞬,一直跟他較勁的手不自覺松了力,被沈徵順勢拿開了。淚蒙蒙的眼霎時觸碰到燈火亮光,她閉上眼,下一刻,薄薄眼皮貼上了溫熱柔軟的觸感。

沈徵的氣息在靠近。

他一點一點,吻去她眼上與臉上的淚濕,“今日就問這麽多,以後也只問這麽多。”

那吻輾轉至她唇間,比觀音節的更繾綣,“郡主就繼續追著我,等到你願意說了,再說。”

夜闌人靜,姜玥和衣而睡,一個人霸占了沈徵的床。

她腦子混混沌沌,終於想通沈徵最後一個問題是何意。

沈徵坐在床邊玫瑰椅上,單手支著下頷,眼皮半斂。

她一坐起,他便睜了眼。

“沈大人,我府門口早就沒有馬了。”

“這次沒有,那上次呢?”

“上次是……哪次?”

“郡主記不清?那看來是來過很多次。”

喬遷宴那日,吳曜的馬栓到了亥時快結束才離去。

沈徵斜睨她一眼,手搭在玫瑰椅扶手上,指頭一點一點地輕敲,等待她的解釋。

姜玥回憶沈徵來趕考的日子:“上次是喬遷宴?吳將軍與我府裏的侍衛切磋上了癮,兩人較量到深夜還戀戰。”

“那上上次呢?”

“怎麽還有上上次?你都不在……”

姜玥一頓,想把說出去的話吞回肚子裏,已經太晚。

沈徵似笑非笑接了話:“是啊,我都不在。”

他走過來,放下床帳上的掛鉤,把床頭燭燈吹滅,就要去側間的矮榻上將就睡一晚。

姜玥眼疾手快,趁著燭火熄滅前,勾住他的袖子,“吳曜是我生父舊部,當初是他尋回我的,我與他的確是有些交情,但不是那種……”

“我知道,”沈徵打斷了她的解釋,適應了黑暗的視線裏,只看到她從床帳縫隙裏伸出來的手,“但忍不住。”

忍不住好奇,空白的三年裏,都有誰陪在你身邊。

忍不住介意,會不會被後來居上,舊情漸淡。

可姜玥的手又握著他的晃了晃。

“可是沈徵,我不會再看別人了。平洲縣之後,我看誰都有像你的地方,但看誰都不如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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